施清秀抱着妞妞,匆匆地走到映波阁。
  还没进去,里面传来云溶溶一声声悲戚大喊:“师傅!师傅!”
  还有其他人呜呜的哭声。
  施清秀蓦然停住脚步。
  夕阳沉了下去,天色变黑,压抑的夜幕将杜府笼罩。
  施清秀不知自己站了多久,直到妞妞咬着手指,趴在她肩膀上睡了过去。
  夜风拂过,她遍体生寒,慢慢蹲了下去。
  一件外衫披上她肩膀,杜思秋的声音响起:“母亲,”他话语里隐约带着哽咽:“曲叔叔……去世了……”
  施清秀怔怔的,只觉得心口被人挖走一块,她想哭一场发泄情绪,可眼泪早已流尽,她哭不出来。
  杜思秋从背后抱住她肩膀,脑袋伏在她后背上,小声地啜泣起来,哭得施清秀后背衣领子一片濡湿。
  “母亲,为什么曲叔叔会死?”
  “他不是病死的,对吗?”
  “……不要问,”她拍着杜思秋的手背,声音缥缈如风:“永远也不要问,这是我们这一辈的恩怨,已经了结了。”
  耳边都是呜呜哭声,妞妞睡得不安稳,被吵醒了,哇哇大哭起来。
  杜思秋站直身体,施清秀站起身,身子却无力发软,险些摔倒,杜思秋急忙扶住她,她勉强站稳,手拍着妞妞后背,哄她:“不要哭,没事的,娘亲在这里。”
  几乎是落荒而逃,她抱着妞妞逃离了映波阁。
  *
  阿泉与溶溶一道操持曲寒星的丧事,杜府上下挂满了白色丧幡。
  丧礼仪式上,阿泉嚎啕大哭,哭得比施清秀这个丧夫的新寡都伤心,引得宾客侧目。
  施清秀情绪淡淡的,就连落泪也是静悄悄的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只是默默垂泪,将纸钱扔进火盆里。
  云溶溶陪在她身边,与她一道烧纸钱。
  傍晚,宾客散去,灵堂只余她们二人。
  施清秀蓦然开口:“你怪我吗?”
  云溶溶摇头:“夫人没有错,我为何要责怪夫人?”
  “我只是不忍心罢了,师傅其实……”她哽咽:“今年也才二十三岁。”
  是啊,他是这样的年轻,可是却逝世了,再也不会醒过来,不会给她做花灯、不会给她洗头发、染指甲……
  这世上,再没有曲寒星这样一个人,这样残暴阴毒,却又痴心不改的少年郎。
  “你说,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?”
  她忽然很不理解爱这个字的定义:“溶溶,你为什么会爱上阿泉?”
  云溶溶说起当年在余家号上的辛酸回忆,她被张老三强暴,谁都吓得瑟瑟发抖,只有阿泉那个傻小子顶着一腔热血,试图救她。
  “对我来说,那天夜里仗义出言的阿泉就是从天而降的英雄。”
  “夫人呢?为什么会爱上师傅?”
  施清秀摸着腰间的星星玉佩,“我不知道,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,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沦陷,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已经与他纠缠在一起了。”
  忽而,一道粗嘎的哈哈大笑声响起。
  云溶溶一惊,站起身,警惕地环顾四周:“谁?出来!”
  尹爱文抱着一个缸子出现,那缸子里,冒出一颗人头,瞎了一只眼、少了一只耳朵,没有半张脸肉,形容骇人可怖,剩下的那只眼睛闪着愉悦的光,瞧着曲寒星的尸体,开心地道:“好啊!好啊!曲小友真不愧是个情痴啊!”
  他的笑声很刺耳,施清秀听了心中难过,见他头颅又添新伤,不免担忧:“妙大夫,你的眼睛和耳朵,都是寒星……”
  “不错,曲小友下手真狠。”他脸上现出恨意,神色扭曲。
  “施夫人,你赢了我的赌局。”
  “我会给你三尸脑神丹的解药。”
  话锋一转,“不过嘛,曲小友害我变成这么惨的样子,我咽不下这口气,这样吧,只要施夫人拔剑将他四肢砍下,再挖出他一只眼睛、剁掉他一只耳朵,我就把解药给你。”
  施清秀神色一变,扑到曲寒星尸体面前,张开双臂护住他:“不行!我绝不会损伤他遗体分毫!”
  他句句诛心:“施夫人,他已经是个死人了,再说了,你都舍得毒死他了,难道还舍不得切他尸体吗?”
  “我不会动他,”施清秀神色倦怠,“妙大夫若是出尔反尔,不愿意给我解药的话,那就请离开吧,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  “你当真不肯?”他狐疑。
  施清秀转过身,冷声道:“溶溶,送客。”
  云溶溶被妙无形的样貌吓到,但还算镇定,走上前去,“尹巡抚、妙大夫,请回吧。”
  尹爱文脚步没动,嘴唇嗫嚅,想要劝施清秀,但到底还是没开口。
  妙无形哼了一声,似嘲似讽:“没想到施夫人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,曲小友死得不冤枉。”
  他看向云溶溶:“小丫头,你五日后来成记膳药堂替你家夫人取解药吧。”
  妙无形心情开怀,“尹公子,送我回膳药堂,我得张罗着替施夫人制解药咯。”
  尹爱文冲施清秀与云溶溶一点头,“告辞。”
  这才抱着缸子走出灵堂。
  *
  五日后,施清秀与云溶溶一道去成记膳药堂。
  妙无形没想到施清秀会亲自前来,“老夫还以为夫人不想看见老夫这个杀夫仇人呢。”
  “妙大夫说笑了,”施清秀淡声道:“你不是我的杀夫仇人,你只是提供了毒药,夺走他性命的是下毒之人。”
  妙无形将解药给施清秀,施清秀服下后,他又好奇地问:“夫人后悔吗?”
  施清秀摇头,“我不后悔,即使再来一次,我还是会杀他报仇。”
  他似乎看透了施清秀强装出的坚强,嘲讽:“希望你一个人的时候,也能这么云淡风轻。”
  施清秀咬住下唇,不想说话了。
  转瞬,她问妙无形:“妙大夫今后作何打算?”
  妙无形惊奇地看她一眼:“什么打算?没有打算!”
  “妙大夫行动不便,身边总归是要有人照顾才行,若是你不嫌弃的话,我愿为大夫开个药店,你以后可以负责教人识医为生。”
  妙无形哈哈大笑:“夫人好心,可老夫消受不起。”
  “像我这种人,本就烂在泥里,仇家遍地,兴许哪一日也就死了,这一点也不稀奇,夫人的好心肠不该用在一个恶徒身上,好心可不会有好报。”
  既然他这么说,施清秀也不强求,她冲妙无形一福身,“那么,妾身告辞了,望妙大夫珍重。”
  妙无形望她一眼:“后会无期。”
  *
  忙完曲寒星的丧事,杜府的白布都撤下了,这座宅院还是和往昔一样,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。
  施清秀给施氏族长去了一封信,言明妞妞的身份,正式给她上了族谱,取名施念星。
  年岁渐长,施念星果真应了曲寒星的话,是个混世魔王,成天调皮捣蛋,把杜思秋这个做哥哥的气得够呛。
  阿泉与溶溶
没有孩子,因此把施念星当成自己孩子来疼爱,平日里千依百顺的,因此,施念星更加横行霸道了。
  施清秀只好唱黑脸,压着她性子。
  到了五岁,她去上学堂,与其他小朋友发生口角,对方嘲笑她没有爹爹可以给她骑大马,施念星气得要死,直接举着小拳头把对方给揍了。
  傍晚,对方的家长就领着孩子上门来算账了。
  施清秀听闻此事,派思秋将施念星带回家,左看右看一番后,发现她没有受伤,心中暗暗松了口气。
  施念星还“贴心地”同她耳语:“娘亲不要担心,那个小胖墩打不过我,我身上没有半点伤口。”
  施清秀瞪她一眼,打了她屁股一下,施念星这才吐舌头,扮乖起来。
  “王夫人,我家女儿不懂事,令郎伤口可有碍?”她同对方家长道歉。
  自家孩子被人打到鼻青脸肿的,王夫人很生气,叉着腰,怒气冲冲:“你看这像没事的样子吗?施夫人到底是怎么管教孩子的?儿子能教成小秀才,怎么女儿就差劲成这样?”
  “我不管,你家女儿今天必须给我家虎娃赔礼道歉!”
  “我才不要道歉!我没有错!”
  施念星当即嚷嚷起来:“娘亲,是王虎先招惹我,我才打他的!”
  “施夫人,你也听见了,我家虎娃不过随口说了她几句,这小妮子就敢动手打人!真是好生猖狂!果然是没爹的孩子!不成体统!”
  施清秀一听她骂施念星是个没爹的孩子,脸色一变。
  王虎冲施念星扮鬼脸:“没爹的孩子!没教养的女泼猴!”
  施念星生气,想要动手再揍他一顿,碍于施清秀在场,只好憋着。
  “够了!”
  施清秀手一拍桌子,带上几分愠怒之色:“王夫人!我家女儿幼年丧父,这也不是她的错,你脱口而出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,简直有失口德,请你向我家妞妞道歉!”
  “至于,你家虎娃的医药费,我会尽数奉还。”
  王夫人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,虽然性子蛮横,但对于施清秀,她心里其实是暗暗佩服的,谁叫施清秀连丧两任丈夫,却以一己之力将清秋灯铺经营得井井有条,更别提清秋灯铺可是皇家灯铺,她不敢招惹。
  但要她向一个小朋友道歉,她也拉不下脸,只好悻悻地道:“算了,我不跟一个小女孩计较!施夫人将医药费给我,我带虎娃去医馆看病去!”
  施清秀看了一眼杜思秋:“思秋,你去账房拿些钱给王夫人。”
  杜思秋颔首道:“是,母亲。”
  他走向王夫人,抬手道:“王夫人,王公子,请吧。”
  他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,王夫人更不敢轻视他,点点头,拉着虎娃出去了。
  施念星走到施清秀身边,握住她的手,反复查看,“娘亲生气的话,拍我脑袋得了,干嘛拍桌子,手不疼吗?”
  施清秀无奈叹口气,“你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。”
  “别人那样说你,你要回家说给我听,娘亲会给你撑腰的,何必亲自动手?”
  施念星糯声糯气:“娘亲平日里那么忙,女儿想做个贴心的小棉袄,不想烦劳娘亲。”
  施清秀走到交椅上坐下,端起一杯茶,施念星伏在她腿边:“不过,娘亲,为什么我没有爹爹?”
  施清秀喝茶的动作一顿,“妞妞,你不是没有爹爹,他只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。”
  “西方极乐世界?”
  施念星不太懂:“那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
  施清秀摸了摸她脑袋,语调悠悠如水:“他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  她嫣然一笑:“但,他会在那边一直等我们,等着与我们团圆的那天。”